克雷博·罗宾森的相关资料都收藏在戈登广场的威廉博士图书馆里。原本戈登广场是要设计成一处大学会堂,克雷博十分赞同这一做法,他认为这可以为校外学生提供一个体验大学校园生活的地方。只要查查罗宾森的日记,那应该,那一定很容易就可以找出这样的一次聚会,让艾许在罗素广场三十号和一位数学教授、一位政治学者(白哲特?),以及一位向来蛰居的女士一起吃早餐。而这位女士呢,她懂诗,而且也写诗,或者正在计划写诗。
她会是谁呢?罗兰毫无头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他觉得不是。他无法确定罗塞蒂小姐是否会认同艾许的神学论,又或是他的性心理学。他也无法鉴定信中的“神话主题”究竟所指为何。这给了他一种感觉,要说奇特也谈不上,就是觉得自己的无知渺渺无尽,宛若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然而其中又隐约飘浮着一些坚实的东西,像是圆形屋顶在黑暗中发散而出的微光,又或是屋檐在幽暗中落下的阴影。
这样的通信可有后续?如果有,这些书信现今在哪里?至于艾许那“无人理会、幽深难解、百转千回却意理清晰的诗义”,会不会有什么珍贵的资料隐藏在其中不能透露?学术界势必得将原本的定论重新评估一番。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当真在通信吗?会不会到最后,艾许因为无法明确地将心中那股迫切表达出来,而让事情无疾而终?其实最让罗兰感到震惊的也正是信中那股迫切。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懂艾许,就像是把一个认识的人的一生,如数家珍地全记在心里:他过着恬静的生活,结婚四十年来始终是个模范丈夫,他留下的书信确实很多,但语气都非常谨慎、有礼,完全没什么活力可言。罗兰之所以喜欢鲁道夫·亨利·艾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很惊讶,艾许在信中谈到自己的作品时,居然会如此生气勃勃且畅所欲言。私底下,就个人而言,他非常高兴像这样的文字出自一个平日生活宁静安稳的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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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第一章 伦敦图书馆的发现(5)
他又把信读了一遍。他是否将最后的定稿寄了出去?也许这一时的冲动很快就消散,又或许遭到对方拒绝?罗兰自己也感到一阵妙不可言的冲动。突然间,他觉得他绝对不能将这些活生生的文字重新放回维科书中的第三百页,然后再拿到五号保险柜归还。他向四周张望,没有人看他,于是他偷偷把信塞进自己的书里,那本书是牛津版《艾许文选》,他向来随身携带。之后,他又回到维科的评注上,很认真地将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抄录到他的卡片上,一直到钟声沿着阶梯当当响起,又是研究该告一段落的时候。他竟浑然忘记了午餐。
离开图书馆时,番茄红和青草绿两个盒子堆在他手中的艾许选集上,馆员从借还书籍的柜台后,和蔼可亲地向他点了点头。他们见惯了他。墙上虽然贴着有关书籍毁损及盗窃的罚则,但他压根就不觉得那些条文和自己有任何关联。他一如往常地走出图书馆,照例将鼓得肥胀的破公文包夹在腋下。他在皮卡迪里那儿登上一辆十四路公交车,爬上公交车上层,紧扣着属于自己的战利品。他就住在皮卡迪里和普特尼之间,一栋危危欲坠的维多利亚房屋的地下室里。一如以往,他一路昏昏沉沉地随着公交车前进,接着急遽欲呕地在震动中惊醒,然后,他逐渐担心起瓦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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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1)
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
一个人乃是其自身的一部历史,总结了自己的呼吸、思想、行为、原子微粒、创伤、爱情、冷漠与厌恶;同时,也包括了自己的种族与国家、滋养自己与先祖的土地、熟悉之处的石与沙、长年无声的战斗与良心的挣扎、女孩的笑容与老妇沉缓的言语、突如其来的意外以及无情律法渐进的行动,这部历史承载了凡此种种以及其他细节,犹如一道火焰,在大火面前终将俯首称臣,燃放在此刻,下一刻熄灭,来日再有无数时光,也永远无法再度大放光亮。
就这样,鲁道夫·亨利·艾许大约在一八四○年时,着手创作《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这部长达十二卷的诗篇。有人认为这是将北欧神话赋予基督教的形式,有人则痛贬这部作品是在宣扬无神论,邪恶可怕、令人失望。虽然艾许大可选用其他一般的字句、语汇、韵律,堆砌出不至于让读者看得糊里糊涂、宛若家具展示中心的普通级作品,何况说不定到最后,这也还是可以营造出同样令人满意的迂回效果。不过,毕竟鲁道夫·艾许一心在意的,始终是“人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罗兰是这么想的。他所受的训练是后结构主义下的主体解构,如果有人问他,罗兰·米歇尔是什么?他势必得提出另一种非常不一样的答案。
一九八六年,他二十九岁,艾伯特亲王学院毕业(一九七八年),然后在同一所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一九八五年)。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历史、历史学家与诗?———论鲁道夫·亨利·艾许诗中历史‘证据’的体现”。他是在詹姆士·布列克艾德教授的指导下完成这篇论文的,这段历程想起来实在很令人丧气。布列克艾德老觉得自己饱受挫折,也喜欢给别人挫折。(还有,他也是个够厉害的学者。)罗兰现在兼职的地方就是布列克艾德成立的所谓的“艾许工厂”(怎么不干脆叫“艾许榨取机”算了?瓦尔曾这么表示),在艾许死后,他的妻子爱伦曾将他留下的许多诗作手稿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由此就发展出这座“艾许工厂”。艾许工厂的经费除了伦敦大学的小额捐款,其他绝大部分都是由位于阿尔布开克的纽桑基金会提供,而穆尔特默·克拉波尔就在这个慈善基金会里头担任理事。表面看来,布列克艾德与克拉波尔这两个人似乎因为艾许的缘故而合作愉快,不过那可大错特错。布列克艾德认定克拉波尔根本心怀不轨,他一直想掠夺那些收藏在伦敦图书馆、所有权却不在馆方的手稿。克拉波尔之所以表现出如此致力协助、慷慨大度的模样,其实不过就是想骗取拥有手稿者的好感与信赖罢了。出身苏格兰的布列克艾德认为,所有英国人的作品就应该留在英国,由英国人来研究。说来奇怪,一说起罗兰,就会岔入布列克艾德、克拉波尔和艾许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过只要罗兰脑子里想的不是自己和瓦尔之间的种种,他心里最常想到的,确实就是身陷在这层关系中的自己。
他觉得自己是个迟到者,面对那一切依稀仍在空中飘浮、实质上却已近乎消逝的事物———六十年代的骚动、光彩、流荡、青春,宛若充满幸福的黎明,出现在他和同侪眼中———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机确实是已太迟。在那梦幻的年代,他还在兰开夏郡一处萧条的棉纺工业小镇念小学,听不到利物浦的噪音,也不知晓伦敦的骚动。他的父亲是郡议会里的一名小公务员,母亲是个失意的英文系毕业生。他觉得自己根本就像是一纸申请表格,申请工作、申请学位、申请自己的一生。不过每当他想起母亲,这个形容词就怎么也挥之不去。她很失意,对她自己,对父亲,也对他。而她因失意所衍生的愤怒,决定了他所受的教育,让他永无止境地成天从一所校园赶到另一所校园,因为他进入的是一家由多所学校仓促合并而成的三院校综合中学,由原来的亚奈林·贝文①中学,结合了格莱斯戴尔旧式中等学校、英国中学的圣托马斯埃·贝克特分校,以及一所织造工业新式专科学校。他的母亲灌了太多浓烈的黑啤酒,“升上更高学府”,结果就要他从金属工程转去念拉丁文,又从公共管理转去念法文。她还曾派他出门送报,然后再用送报赚来的钱雇请一位数学家教。就这样,他完成了旧式的古典教育,不过其中还是有些不足之处,有些课程因为老师被裁撤而没完成,或是上课秩序太混乱而无法吸收。他这一路念下来,总算不负众望,先是在高级课程考试中拿了四个A,接着是第一名,然后是博士学位。而今,他还没有工作,全靠着兼家教、替布列克艾德打打杂工,或是偶尔在餐馆里洗盘子来维持生计。如果在开放的六十年代,说不定他早就迅速地、自然而然地发了,可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而且他还隐约觉得,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他体格结实,轮廓清晰,五官分明且恰到好处,发丝浓黑而柔软,暗棕色的双眼亲切而深邃。他看起来经常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不过一旦心情放松或是觉得高兴,神情就又不一样了。虽说眼下日子难熬,他也因此难得露出友善愉快的笑容,但他一笑起来,总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而在许多女人眼中,那笑意所勾起的,可就不只温暖而已了。通常,他对这些事情特别迟钝,因为他很少察觉别人对他的观感,而这正是他吸引别人的特点之一。瓦尔都管他叫“默”①,可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告诉过她。
他和瓦尔住在一起,瓦尔是他十八岁那年,在学生联谊中心参加迎新生茶会时认识的。如果他没记错,瓦尔是他在大学期间,第一个与他在社交场合私底下交谈的人,虽然他的这个想法多少把记忆简化得太过玄奇。他一直很喜欢她那时的模样,他还记得,她看起来是那么柔和,棕色的面容充满不安。她始终孤零零地自个儿站在一旁,手上紧紧捧着一杯茶,并不向四周张望,眼睛只一味牢牢地盯着窗外,似乎是不希望有人靠近她,而她也不想招揽任何人前来。她投射出一种安静的味道,极度与世无争,于是他走过去,进入她的世界。自此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选一样的课,参加一样的社团,出席研讨会时坐在一起,到国家电影院看电影也是两两成双。他们一起享受男女之欢,认识第二年,就搬进一间公寓同居。他们缩衣节食地过日子,吃的是麦片、扁豆、豆子与酸奶酪,虽然也喝一点啤酒,不过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地饮用。他们合伙一块儿买书,两人的生活费全都只靠微薄的奖学金。这点小钱,在伦敦没多大用处,而石油危机又让他们连在假日打工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的机会都没了。罗兰很清楚,他之所以能以第一名毕业,一部分要归功于瓦尔(当然还有他母亲以及鲁道夫·亨利·艾许)。她一心一意盼他出头,她鼓励他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表达出来,她再提出自己的论点,她总是担心自己不够用功,担心两人都不够用功。他们几乎没吵过架,就算有,也都是因为罗兰对于瓦尔行事的保守感到担忧,她从来不在班上发表意见,后来,甚至对他也是如此。他记得,在两人初识之时,她还有不少恬静的想法,而且总是羞答答又顽皮地,把这些心里的话说得仿佛是在诱惑,又或是在逗弄。她一直很喜欢诗,有一次,她全身赤裸地坐在他漆黑的宿舍房间里,吟诵起罗伯特·格雷夫斯的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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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2)
她诉说她的爱,在半醒半睡之间
黑暗的时刻
欲语还休,低声细诉
大地在她冬夜的沉眠中轰然惊蛰
绿草与花朵瞬间绽开
无视于皑皑白雪
无视于翩然飞临的皑皑白雪
她的声音嘶哑,不过她那介于伦敦与利物浦之间的口音十分轻柔,所以听起来还是和当地人一样的和缓。她念完了诗,罗兰正打算开口说话时,她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过这样也好,他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后来,罗兰发现,他风头愈来愈健,瓦尔的话却愈来愈少,就算她开口争论什么,说出来的也全是罗兰的看法,有时候虽然她跟他唱反调,但是,那反调还是衍生自罗兰的原调。就连在写必修课的论文时,她定的题目也是“男性腹语术———论鲁道夫·亨利·艾许笔下的女性”。罗兰很不喜欢她这么做,他建议她应该试着开拓自己的主题,努力引起别人的注意,勇于说出自己的看法。结果,她反过来指责他是在“嘲讽”她。当他问她,她口中的“嘲讽”是什么意思,她,就会躲入沉默,一如平日他们有所争执之时。由于“沉默”也是罗兰唯一表现强势的方式,于是一连好几天,两人就持续着这种沉默。如果罗兰索性批评起《男性腹语术》,那么这种恐怖的状况就会延续成好几个礼拜。然后,这场烦人的冷战逐渐转化成有意和解的简短对话,接着,就又恢复到原先和平共处的状态。到了学期末,罗兰四平八稳、一如预期地拿到了好成绩,瓦尔的报告也简洁明快,上头大剌剌的字迹充满自信,而且编排得整齐妥帖。《男性腹语术》颇受好评,不过,由于审查论文的人怀疑大多出自罗兰之手,因而大打折扣。这等不公平简直是雪上加霜,罗兰压根就不愿多看它一眼,对于论文提出的观点,他也丝毫不表苟同。瓦尔认为,鲁道夫·亨利·艾许既不喜欢女人,也不了解女人,他笔下叙述的女性,充其量只是建构于他自身的恐惧与强势,即使是《艾斯克给安伯勒》,也不是纪念爱情的作品,而是艾许自恋的表现,是诗人在跟自己的女性倾向对话而已(至今没有一位研究艾许生平的评论家,能为这位安伯勒的身份找到满意的答案)。瓦尔的成绩很差。罗兰原本以为她是有心理准备的,然而糟糕的是,她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她泪眼婆娑,彻夜不停,又是哽咽,又是抽泣,接着,她第一次爆发出怒火。
瓦尔离开了他,这自他们同居以来首度发生。她暂时回她“家”,家在克罗伊登,在一套市政公寓里,她和离了婚的母亲相依为命,除了靠政府救济金维持生计,再来就是父亲心血来潮时汇来的钱。她的父亲是个船员,从瓦尔五岁之后,父女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她和罗兰在一起时,从来也没跟罗兰提要他陪她回去探望母亲,虽说罗兰曾两度带着她回到格莱斯戴尔,然后她帮他父亲洗澡,泰然自若地接受他母亲对他俩这种生活的揶揄嘲弄,并且还跟罗兰说,“别担心,默,这些我以前早看多了。我妈妈就是多喝了点,你如果在我家厨房点火柴,厨房恐怕马上就会轰一声给炸个精光!”
在瓦尔离开的这段时间,罗兰深深体会到,他是再也不想跟她继续这种生活了。那种震撼,就好像自己是要背离原本的宗教信仰似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床。他打开窗户,然后独自一人来到泰特美术馆,凝视丹纳《诺汉姆古堡》中,那消融于空中的蓝色与金色。他烹煮了一只雉鸡招待弗格斯·伍尔夫,这家伙是他在那个恶斗不休的系里的死对头。虽说这只鸡煮得太老,而且肉里还到处卡着猎枪的霰弹,但是伍尔夫显得很开心,而且极度地客气有礼。他作了些计划,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计划,反正就是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一个人孤独地行动、自在地顾盼流连,这些都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一星期过后,瓦尔回来了,满眼流着泪,声音发着颤,她声称,至少她要努力养活自己,所以,她决定去学速录。“至少还有你要我,”她这么跟罗兰说,泪湿的脸庞闪着一层亮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我没什么好的,可是你就是要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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