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个中等的绸缎店主,得自己上柜台去的。如果霓喜能够同他相安无事,不难一直相安
下去,白头偕老也无不可。他们同居生活的失败是由于霓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她的第二个
男人窦尧芳是个规模较好的药材店主,也还是没有大资本家的气派的。和霓喜姘居过的小官
吏,也不过仅仅沾着点官气而已。他们对霓喜并没有任何特殊心理,相互之间还是人与人的
关系,有着某种真情,原是不足为异的。
姘居的女人呢,她们的原来地位总比男人还要低些,但多是些有着泼辣的生命力的。她
们对男人具有一种魅惑力,但那是健康的女人的魅惑力。因为倘使过于病态,便不合那些男
人的需要。她们也操作,也吃醋争风打架,可以很野蛮,但不歇斯底里。她们只有一宗不足
处:就是她们的地位始终是不确定的。疑忌与自危使她们渐渐变成自私者。
这种姘居生活中国比外国更多,但还没有人认真拿它写过,鸳鸯蝴蝶派文人看看他们不
够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们既不像爱,又不像嫖,不够健康,又不够病态,缺乏
主题的明朗性。
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
死劲去抓住。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人财两空。结果她觉得什
么都靠不住,还是投资在儿女身上,囤积了一点人力——最无人道的囤积。
霓喜并非没有感情的,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爱,不
过只是摭食人家的残羹冷炙,如杜甫诗里说:“残羹与冷炙,到处潜酸辛。”但她究竟是个
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沦为乞儿相。她倒像是在贪婪地嚼着大量的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依恃着
她的体质,而豆饼里也多少有着滋养,但终于不免吃伤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生的饲料,到
底是悲怆的。
至于《连环套》里有许多地方袭用旧小说的词句——五十年前的广东人与外国人,语气
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赛珍珠小说中的中国人,说话带有英国旧文学气息,同属迁就的借
用,原是不足为训的。我当初的用意是这样:写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气氛的香港,已经隔有
相当的距离;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时间上的距离,因此特地采用一种过了时的辞汇
来代表这双重距离。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分了。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
写什么
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么只有阿
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
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
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
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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