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意瞬间跃跃欲试:“我来帮你吧。”郭建川皱着眉头看他:“我怕你刚爽完手抖。”洛意红着脸打包票说不会,又说今天晚上一定要为郭建川服务一次,郭建川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推子交到他手里。洛意像个老师傅一样,边给郭建川剃头边跟他聊天。郭建川有近两个月没理发了,头发确实长到了一个对寸头来说有点尴尬的长度,好在他底子不错,没对颜值产生致命的打击。洛意问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推子。”“找那个理发的士兵借的。刚刚去他已经下班了,只好拿回来自己剃。”洛意手中的电动理发刀似乎转得更响了一点,只听他说:“你可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一晚上要见这么多人。”郭建川不疑有他:“平时真抽不出空,下班了就想躺着。”洛意又忙活了一会儿,把推子一关说:“不修了不修了,你自己看看吧。”郭建川拿镜子一看,表情顿时复杂了起来,他的头顶坑坑洼洼的,简直像羊群路过的草原。洛意在一旁笑得又狡黠又无辜:“唉,我是真的剃不好,但头哥还是帅的。”他凑过来要亲郭建川的侧鬓,被郭建川一巴掌挡开:“站到我面前来,把镜子给我举好。”洛意乖乖照做了,但嘴上还是要讨几句便宜:“我真的修了好久,你一点都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郭建川全当他在放屁,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洛意还不死心:“我来吧,剃光我还是会的。”郭建川不客气地拒绝道:“我怕你把我头皮霍霍出一个口子。”郭建川处理完自己的头发,板着脸对洛意说:“我去还推子,顺便把床单取回来。你就在床上坐着,别乱走把头发踩得到处都是,等我回来收拾。”洛意小鸡啄米似的应了。一会儿郭建川回来了,惊讶地发现地上的碎发都不见了,他狐疑地走了一圈,问洛意说:“你不会把头发全扫到床底下了吧。”“没有,我都收拾干净了。”洛意脸上一副不满意郭建川看轻了他的表情。郭建川想了想,洛少爷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军校毕业,整理个内务应该还是会的,便换了衣服到洛意身边躺下了。他不知道在洛意床下抽屉的一角,平平整整地放着一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碎碎的黑色头发。郭建川第二天顶着个光头上班,自然不免被同事上司调侃一番。他坐在餐厅里吃饭,来来往往的熟人都顺手在他脑袋上薅一下,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小伙子小姑娘也跑到他面前,问:“头哥,我可以摸一摸吗?”“不能,第一次见光头?”后来问的人多了,郭建川凶神恶煞地说:“知道我第一次剃光头是为什么吗?有人惹我,我打断了他一条腿,进监狱的时候剃的。都别来烦我啊。”郭建川辗转了好几支部队,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他这段过往了,那些年轻人只当他是在编故事吓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他们早就不怕郭建川了,虽然不敢贸然去摸,但还是围在郭建川身边叽叽喳喳。兴许是航母上的生活太无聊,一点点屁事都能成为大众性的乐子,郭建川在甲板上友情帮人发飞机时,竟然连隔壁中队的飞行员都来问能不能摸。要是来问的是个糙老爷们,郭建川就打个哈哈拒绝了,哪怕对方是个军官,但这个飞行员偏偏是个面若羞花的双儿,周围他的同僚和他们队里的地勤都在看着,他不好当众折了他的面子,只能低头给他摸了摸。那架飞机刚走,黎邦智便勾着他的脖子说:“龟龟,这可不能给洛少校知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天天看热闹不嫌事大。”郭建川嫌弃道,“这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洛意当天下午就知道了。航空母舰的舰尾设有一个半露天的试车台,所有维修好的发动机都要拖到这里测试,各项数据达标之后才能重新装回飞机。郭建川带着几个男孩固定好试车台架,又让朱珊接好电路,他去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吆喝两声,让所有人都退到安全区域内,再打开油料阀门按下按钮进行测试。细长的圆柱体发动机对着海面喷出一道亮白色的火焰,一旁的电脑屏幕不断地弹出实时的测试数据。详细的测试结果会保留在电脑中,联网后会上传云端和基地还有厂家共享,尽管如此飞行队纸质的维修日志上也要进行记录,郭建川看着梁岚把电脑上的数字工工整整地抄到日志本上,对这帮年轻的机械军士说:“可以,又搞定一台。把它运回车间里,今天就先下班了,装回去的事留到明天。”他宣布提前半个小时下班,预想中的欢呼声却没有出现,几个水兵面面相觑,最后一个男孩说:“头哥,刚刚洛少校一直站在门后面。”飞行员的休息室也在船尾,与试车台只隔了两道安全门。郭建川朝门那边望去,透过门玻璃能看见休息室里有飞行员在吃东西交谈,却没有看见洛意的人影。梁岚说:“是真的。头哥要好好承认错误呀。”郭建川无语地想我到底犯了什么有违男德的大错,面上恶声恶气地说:“知道洛少校在等着我还不快点把这发动机运走,都想留下来当电灯泡是吧?”郭建川跟着他们把发动机拖回车间,又转回去舰尾的试车台上,刚刚遍寻不见的人儿正趴在栏杆上等他。郭建川走到洛意身边,同他一起看着航空母舰带起的巨大浪花。“刚刚隔壁中队的小袁跟我夸你呢,说你手势打得清晰。”小袁就是早上那个摸了他的光头的双性飞行员。郭建川谦虚道:“是还行。”甲板上有些地勤为了偷懒,动作幅度小,飞行员就容易看不清,郭建川打手势是从来不省力气的,动作做得又标准又利落,他做学徒时就打得认真,现在成了老油条依旧如此。“你这几天是不是很闲?”洛意发难道,“天天在甲板上发飞机,车间里是没活了吗?”郭建川伸手去搂他的肩,想着怎么跟他解释一下,被洛意一下拍开:“手上都是机油。”“没有啊。”郭建川讪讪地说。“刚才我们坐一桌聊天,一桌子的人除了我和韩柠这两天全都被你发出去过。”“还有这么巧的事。”郭建川陪笑说。“是啊,怎么我出任务的时候就碰不到你来当冤大头呢,是我们没有缘分吗?”“百年修得同船渡,既然我们都在这条船上,那肯定是有缘分的。”他故意不说俗语的后半句,招来洛意一阵猛锤。郭建川任他锤了一会儿,说:“你明天什么时候飞,我上去给你当一回机工长好不好。”
“明天不飞。”“……”“后天飞,你不来就——”洛意朝郭建川挥了挥拳头,最后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光头上。到了约定的日子,郭建川借了一身机工长的衣服,早早地就来甲板上做准备。对别的飞机他只是打个手势,但他那天跟洛意说了要给他当机工长,因此机工长负责的准备工作他一个不落地做了,把借他衣服的同事乐的合不拢嘴。一切准备就绪后飞行员来了,洛意走在韩柠前面,肩上挎着郭建川送他的包。郭建川朝洛意笑了一下,随即立正敬礼说:“洛意少校,韩柠上尉,我是军士长郭建川,担任你们此次飞行的机工长。我这里有十个安全插销,已全部从飞机上取下,一,二,三,四,五,六,七……”他一板一眼地同洛意走着流程,表情严肃而认真,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和他同床共枕的人。他汇报了飞机的基本情况,又提醒了一下这架飞机偏差表中记录的可能影响飞行的问题——大多数机工长不会这么做,因为仔细阅读偏差表是飞行员起飞前必做的功课,但郭建川面对洛意还是忍不住啰嗦一句。“……所有准备已经就绪,现在请您进行绕机检查,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就在一旁。”按照流程这时候飞行员应该同地勤握手,但洛意只望着郭建川,眼睛里映着郭建川的身影,还有他背后的碧海蓝天。郭建川终于说了固定流程外的郭建川彻底清醒过来时,背上是一阵无法言喻的痛,他此前也断断续续地醒过,但意识一直很模糊,他记得自己被直升机转移到了舰队的另一条船上,这条船上的护士问了他一些问题,但他不记得他答了什么。他的上衣被剪掉了,整个上半身加左臂都包着纱布,他的右手输着液,耳边能听见医疗仪器“滴滴”的声音。郭建川艰难地扭头,和一旁的护士对上了视线,但护士却没有理他,她朝他身后看了看,然后喊道:“曾大夫,二床的病人好像休克稳定了下来。”一个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国字脸女性走到他面前,弯腰凑近他问:“小伙子,感觉怎么样?”郭建川正想组织语言向她描述他的感受,谁知那位曾大夫根本没打算听,她直起了身对护士说:“准备清创。”郭建川趴着床上,看不见医生和护士的动作,但她们每动一下,郭建川都感到钻心的疼。护士先给他打了一针,应该是镇痛的药物,但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如果他能喊出声,他大概会弃所谓的男人的颜面而不顾,求护士再给他加一针,或者求她们每动几下就缓一会儿,但他疼到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的闷吼。曾大夫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痛苦,手上的动作一刻都不曾放缓。她边清理边问:“小伙子有对象吗?”“有的话康复的时候能多一个人鼓励你,没有的话就不用担心分手或是拖累人家,都是好事。”“你的烧伤程度,我只能说非常幸运,比你轻的留在桂永良号上了,碰不到我这么好的大夫,比你重的已经送去见牧师了。”曾大夫不停地跟郭建川说话,似乎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同时让他对病情乐观一点,但她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又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抱有这样的动机。“小伙子老家在哪儿?”曾大夫又问。清创应该快要完成了,曾大夫问完问题后头一次停下来等郭建川的回答。“新……乡。”“新乡好啊,大城市,父母照顾你也方便。有些小地方来的,在大城市接受治疗,家人还要请假来陪。”“我父母……都去世了。”郭建川刚刚缓了口气,顶着疼痛说道。曾大夫听到后意外地停住了手,半晌后说到:“那也挺好,免得父母伤心难过。”曾大夫给他清完创口,就风风火火地去别的床看其他病人了,留护士给他上药包扎。护士的动作比曾大夫要温柔许多,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说:“你们真的很幸运,恰好和曾大夫在一个舰队里。曾大夫参军前是南京钟楼医院烧伤科的专家。”“那她……为什么会想到来参军?”“她的独生子是海军的飞行员,半年前在安南牺牲了,她就干脆也来这里了。”护士偏头看了看郭建川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我是想告诉你,曾大夫把你们当自己的儿子的,她会为你们争取最好的医疗条件,你不要太担心。”晚些时候郭建川果然听见曾大夫在和舰长谈话,这个身量不高的女人言辞激烈地说:“如果海军想看着这些孩子以后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或者仅仅是活下来,就必须尽快把他们转运回国。基地的医院不行,医疗船更不行,这些地方甚至没办法提供达标的环境,烧伤病人最常见的死因之一就是创面感染。”曾大夫的资历放到军中是可以享受准将待遇的专业技术人员,舰长对她很是尊敬,但一个驱逐舰舰长能做到的实在有限。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海军将会用直升机把他们送到位于泰国的陆军在后方的总医院,然后他们会和那里的病人一起,搭乘运输机回国。郭建川离开驱逐舰的那天其实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但是曾大夫还是勒令他趴在担架上,她拍了拍每个伤员的脸,告诉他们烧伤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在国内很容易就能治好,最后牛气冲天地说:“你们到了那边,说你们是曾卉萍的病人,那边的副院长是我的师弟,没有人敢怠慢你们。”郭建川退役之后很多年都不愿回忆起他在陆军医院看到的画面,走廊上好几个断了腿的士兵在拄着拐杖练习走路,病房里的病床塞得满满当当的,每一个上面都躺着缠满绷带或是肢体残缺的军人。空气中弥漫着绝望而迷惘的情绪,他们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而来,或许最开始是有一个答案的,但亲历过战斗后却不知道了,现在他们要回家了,又不知该如何带着战争的烙印回归正常的生活。他们几个海军士兵被安排进了一间稍小的病房,里面住着的全是烧伤病人,曾大夫的那位师弟来看了看他们。他摸着郭建川的光头说:“你这发型好,方便之后取皮。”他在说这句玩笑话时,背后是隔壁床病人换药时撕心裂肺的叫声,这位医生疲倦地笑了笑,说:“至少回国了会有足够的吗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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